《漫画人生》——李昂
每个人一辈子,在回忆的时刻里,一定会有一首歌、一首小诗、一件小礼物,甚至一束玫瑰花,因为与生命中某个特定的时刻相关,比如,情人分手时咖啡厅正放的“旧情绵绵”,母亲生前最爱的一件饰物,十八岁第一次约会接到的第一束玫瑰花,挚友共同喜爱念的一首小诗。而许多年后,事过境迁,却是在某些偶然的时刻里,重听到这首歌、重读这首小诗,从尘封的抽屉找到这件饰物,看到一束相似的玫瑰花,于是多年前的回忆重临心头,历历如绘地再度感到过往时刻里颤心的感动。
亲爱的读者,除了玫瑰花、歌、小诗外,你的人生是否也会跟一则漫画有关,以至于或者,你会记起的是一则朱德庸的漫画,特别是那系列《双响炮》,有关男女夫妻的关系,而当你已白发皤皤,你还会笑着同你的老伴说:
“记不记得朱德庸那本《双响炮》,你当时看完后,还向我强调,你婚后绝不会像那个悍妻,也希望我不做那个懦弱的丈夫。不过,不管怎样,那漫画真好笑,还描绘出夫妻生活间的种种小趣味、小磨擦,许多年后,我们再重看,都还沉得有些讽刺真是直中心坎处。”谁又能说,一则漫画不会牵系人生中的片刻,往后重回想,酸甜甘辣,尽在心头。
我的人生,与一些漫画,也自有着相当渊源。最首先,当我童年时候,我真的是看漫画长大的。
我的时代追上《诸葛四郎与真平》的尾声,跟着小哥哥等每个星期漫画书出刊,到学校与家里的必经地,一家小杂货店,站着租看新到的那期漫画,看完了,得跑步回家,才不至挨骂,妈妈会说又野到那里去玩了。
那时候的女同学都喜欢诸葛四郎,他是主角,是个大英雄,我也喜欢诸葛四郎,但是,私心里最爱又不敢说出口的,却是真平。真平也许没有那么出色、那么勇敢,但他似乎更像“人”,而且,我不知哪里得来的印象,总觉得真平较细心、敏感,较会照顾到别人,更能有真心。
然后我长大,童年的“绝对快乐”,真是几乎没有忧虑的绝对快乐不再,却仍心有那个较细心、较敏感、较体谅别人、有真心的真平,也或多或少的,影响到我对男性的喜好和欣赏,有一段时间,我老觉得自己喜欢较不是那么光彩夺目,较需要更为怜爱去对待真正有真心的男人。
下一个看漫画的阶段,是已成年,而且站在讲台上教书。有一回在一个朋友处,被虞堪平讲的鬼走了,才敢去开车。那夜里,李寿全的女朋友(后来成了李太太),一直叽叽吱吱地笑着看一本漫画书。一个大女生看漫画,还笑成那样子,我有点不解,借过来一看,是《机器猫小叮当》,我原就爱猫,不是猫狂也可当猫迷无愧,猫加上实在有趣的造型及漫画内容,我也足足地笑了一个晚上。
最有趣的一次看漫画经验,该是在日本旅行时。不记得从哪儿到哪儿,反正是坐一艘大船要过濑户内海,得在船上过一夜。为招徕观光客,船上有各式电动赌具,我没多大兴趣,便逛到一个小书店,赫然发现有卖漫画书,而且还是成人漫画。
在台湾对日本的成人漫画一向听闻已久,始终没机会真正见识,便好奇地拿起一本翻阅,果真许多暴露场面,较真人演的电影都还色情——一种夸张的煽情。
看得脸红心跳的其时,有个人踱到身旁,是同团旅行的一个和尚,十分年轻,二十岁出头,受过良好教育,为着追求“真”的远大目标,毕业后削发修行。年轻的和尚会,直到我离去,他都还一本一本在翻阅。
我记得当时心中一片光明坦然,这个年轻和尚,和常人本没两样,应该也是经历红尘万劫,最后了然顿悟,才能真正皈依佛门。
我微笑着看着那真诚、不作假的年轻和尚着僧衣的背影,我知道,不管他是否继续修行,不管他是否重归红尘,他都会追求到人生的真正道上,我对他有这样的信心。
同样是国外看漫画的经验,当在美国读书时,美国同学也是常看漫画的只是我老觉得没什么趣,大概看英文漫画,花时间都在揣摩英文,报上的成人漫画尤其嘲讽、尖酸占不少,那时功课压力极大,好像不太觉得已这般辛苦的岁月,还需要更多的现实与不幸。
尽管《机器猫小叮当》有趣,除非在朋友处,看他(她)的孩子正在看,也不会到租书店买或租。在心情上,多少觉得远离看漫画的岁月,不要说那“绝对快乐”的童年不再,恐怕连哀乐参半的青年时期,都感到距离遥远,对漫画尚留有的清晰概念,大概就只有“英文漫画看来辛苦”的心境。
最后迷上《超人》电影。过往的英雄骑白马来救身陷巫婆城堡的公主,未来的“超人”英雄,飞来救一个平民妇女,浪漫都是一样的,“超人”还加上宇宙未知和奥秘,更具有想像空间。看着可以逆转地球、缓慢时间的超级英雄,使我热泪盈眶;超人给女友最好的礼物是带着她在天上飞行,这种新时代的“兜风”方式,使我想起彼德·潘和精灵,真是羡慕又嫉妒。
回头去找《超人》漫画,原习惯读文字、欣赏平面图片,一向也喜欢漫画中能带来的无尽想像力,这回却发现,真正能飞来飞去的很幕上超人,比漫画上的超人更浪漫、更神奇。也许电影里可以有的高度科技,更适合说好一个未来世界的故事,我只有这样想。
最后发现无论如何,对不管是漫画电影里的“超人”,都有着十分的喜爱。照理来说,超人不似我一贯欣赏的那类细心、敏感的男人,那个童年时爱慕的对象“真平”,而无宁比较像“诸葛四郎”,是个大英雄人物,代表着强而有行事魄力、果决豪壮的男性这一面。
何时我也开始欣赏起这类强而有能力的成功英雄?或许不无与成长后接触外在社会有关,对纷乱中有待重整、人价值观念有待重建的社会上一些现象,企图能有些微作为,却每每换来的只是无力感,有时候不免私心暗想,能有个强有能力的英雄式男人,像白马王子一样的出现,能帮助解决一切问题,也未曾不是件好事。
有这样的感觉,才发现自己或已真正过了绝对快乐无忧的童年,凡事俱有无尽可能的青年,进入哀乐成年了。
这时候的心境,看四格漫画,发现再妥贴不过了。
特别是近年来由于写作有关妇女方面的专栏,也花了些时间在“外遇”问题作了些研究,对台湾《中国时报》(生活版)朱德庸《双响炮》,自然看得仔细些。
原是很类型化的人物,一个嫉妒、爱慕虚荣、唠叨、身材臃肿的中年太太;一个好吃懒作、喝点老酒、爱看美女的“软弱”丈夫;外加一个丈母娘、一个儿子,构成《双响炮》的人物,展开一场“婚姻家庭爱情”战争,而且多半不离悍妻整老公情节。这些生活中的争吵,在朱德庸笔下,常尖酸带讽刺,最终,谁都不是赢家,自然也无所谓输家。却由于朱德庸笔下总带幽默,因而,这些生活中的小事件,便成为喜怒参半,有辛酸有快乐,而谁又能说,人生不就是这样一回事?一床锦被遮盖下的也许真是脏乱,但脏乱也罢,总还有这么一床锦被。
自然有女性主义者会认为《双响炮》里的女主角从性格到造型,都有“诬蔑”女性之嫌。将女人塑成一个只爱貂皮大衣、珠宝,只会不断购物再将账单交给丈夫的怪物,对迟归的丈夫动辄拳打脚踢的悍妻。但另一方面,朱德庸对另个性别——漫画里的男主角,也不曾假以颜色,这个不太出声、喝点老酒、稍懦弱的丈夫,虽是个恶妻受害者,但拜漫画及朱德庸的幽默之赐,这个老公对太太的“虐待”,多半由于自己也理亏,只有接受,还懂得如何自我消遣,有时似乎还有点苦之始饴呢!
这就是我最喜欢《双响炮》的地方,辛酸中带幽默,胜利者无所谓胜利,弱者失败时阿Q一下也无妨。在婚姻,特别是长年的婚姻生活中,谁又敢说这不也是一种处事方式,说不定还很管用呢!
人生步入中年,对许多事情,分得清哪些一定坚持,哪些得过且过,看《双响炮》,也觉得是种人生历练,幽默中哈哈一笑,除却几许烦愁。
谁又敢说,漫画只属于小孩?谁又敢说,一则漫画不会恰好是你人生中的一个值得纪念的片刻,出现在你喜怒哀乐的人生中?值得回味,也值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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