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上了严重的颈椎病，疼痛难忍，被朋友引荐去一家按摩店做理疗。

按摩师是一个盲人，在阴暗的雨天里也戴着墨镜，有些不合群，但看上去颇健康清爽的样子。他的店很小，生意却不错，按摩的人经常需要排队等待。大家说他技术很好。

他的按摩技术和中医水平确实应该是很不错的。仅仅在我的脖子上揉捏了两下子，就很肯定地指出：“你睡觉经常做梦。”

我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呵呵，我是医生。”他淡然一笑，“你的梦很多很纷乱。”

“是的。”

“而且有时候会像连续剧一样。”

“天哪，真是神了！”我肯定地点头，连连表示惊讶。

朋友笑我沉不住气，才几句话就被收服了。如果她知道我实际上真的是每天晚上在另一个世界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忍受着妖魔鬼怪的追赶折磨，有多么渴望解除这恐惧，她就不会笑话我了。

就这简单的几句话，我对按摩师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仅猜中我爱做梦，而且知道我颈椎的痛点在哪里，动作稳、准，且力度适中，耐心细致。四十分钟后，我感到肩膀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柔软，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隔几天第二次再去，他听声音就一下子叫出了我的名字，还有我的工作单位，包括我的病情状况。我又一次对他表示了惊讶，惊讶于他的记忆如此之好。

他再次淡然一笑：“你们都能看见，凭着眼睛辨认事物。我看不见，就只好靠耳朵记忆了。”

担心触到他的痛处，我不敢谈到他的视力，只是小心翼翼地说：“是啊，老天很公平，他让我们一个方面受到了损失，一定会在另一个方面给我们补偿的。”

他倒是坦然谈起了自己的眼睛：“我已经有十年看不见这个世界了。那次意外伤害了我的眼睛。”

“才十年？”我又一次震惊。他已经四十多岁的样子，那么，这个花团锦簇的光明世界从他眼前消失的时候，他三十多岁？人生突然一片黑暗，世界再也没有了颜色！天！对于一个从没有见过花红柳绿的人来说，也许是正常的，可以忍受的。但是，但是已经习惯了三十多年的生活一下子翻天覆地了，这，可怎么忍受？

我无法想象，对于追求完美的我来说，我想我是不会选择在黑暗中度过余生的。我长叹一声。

仿佛读懂了我的叹息，他平静地说：“也曾绝望过！五层高的楼都差点跳下来，上吊过一次没有吊死。现在习惯了，这样子，挺好的。”

长久地沉默着，我不知道还能够说什么话去与他交流。那些曾经的绝望，不断自杀的事件，就用这简单的两句话概括了。到了现在，看不见居然挺好。流泪了吗？哭喊了吗？恐惧了吗？背着亲人关爱的眼光，想各种办法结束自己生命时的那种寒冷和疼痛，我无力用文字表达出来。语言和文字是苍白的，有些锥心刺骨的痛楚，除非感同身受，靠码这些方块是不能讲述的。

但是，他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样子。他穿得很干净，戴着墨镜挺帅气，声音响亮而愉悦，动作娴熟而悠然。如果事先不知道，我想我是猜不到他是一个盲人的。他比任何一个有着光明世界的人都阳光灿烂——他的笑，还有他的心。

许久以来一直耽于忧伤的我，心头被重重撞击了一下。

不知他走过了如何痛苦绝望的心路历程，不知他是怎么苦苦挣扎终于将自己从炼狱中解脱。那一定是艰难的，漫长的。但他终于走出困境，拥有了阳光的明媚与芬芳。

我沉默着告别他回家。暮色弥漫，广场上有欢腾的舞蹈队伍，滑着板车摔倒也狂喜的孩童，烧烤摊上一例是忘情欢笑的人们。我想，从明天起，我也尝试着走出家门学学跳舞吧，因为没有什么比突然失去了光明更无助、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