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治疗室忙碌的洪学滨，怎么看也不像盲人。他的十根手指仿佛长了眼睛，准确而柔和地按遍小患者刘刘的头部、手部、腿部、脚部的各个穴位。小家伙在按摩床上舒服地翻来滚去，一会儿揪揪洪学滨的鼻子，一会儿拿下他的墨镜。６６岁的洪学滨俯身问４岁的刘刘：“我是谁？”“老头。”“还叫什么？”“老洪。”“马奶奶是我什么人？”“老伴。”

   充满童趣的对话，引来一片笑声。谁能想得到，一年前，两岁多的刘刘被送进这家北京按摩医院时，不会走路，不会说话，脖子软软的立不起来，两手蜷成一团掰都掰不开。“看了很多医院，说是脑萎缩，都说没法治。”刘刘的妈妈没说几句，眼圈就红了。刘刘的爸爸也不善言辞，只是一个劲地夸洪学滨的这双手：“给他捏了半年就会说话、走路了，这手真是奇了。”

   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洪学滨把它摊在我的面前：厚实的手掌，粗硬的手指，实在看不出神奇。但网上的资料、中国残疾人联合会编辑的书籍在介绍洪学滨时，都不忘为这双手留下足够的篇幅：为学盲文，手摸出了老茧，磨出了血泡；为练指掌功，不分昼夜，双手肿得拿不动筷子。坚实的功底，练就了中指、拇指、手掌分别保持２８、４０、５０公斤的力量……洪学滨按住我的虎口，一阵酸疼、舒麻从右掌泛起，心底仿佛忽然打开了一扇窗子……是双脚导致了洪学滨的失明，是失明造就了洪学滨的双手。对４０多年前的那场足球比赛，洪学滨此生难忘，却不愿多谈。我们只知道那个迎面飞来的足球，让中学生洪学滨痛苦地蹲在了地上。飞旋而至的足球，成为他此生见到的最后一个形象。

    总以为盲人的世界是漆黑一片，成了盲人的洪学滨才知道，他的世界原来是一片浓雾，永远无法拨开。和许多被灾难击倒的人一样，洪学滨选择了逃避。“吃了二、三十片安眠药，被护士发现了。妈妈说，你要死，我就和你一起死。”母亲带泪的一句话，洪学滨至今一想起，还是忍不住自己的泪水。

    洪学滨走上了艰难的自强之路。他说，当初下那么大狠心，只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废物”。“得自己闯出来。人的这一生就那么回事，得下决心干出一点成绩。”

    在中国盲聋哑协会按摩班学习按摩技术，到北京按摩医院为患者治疗，领导小儿脑瘫科研小组进行攻关……岁月如水，４４年过去了，与一片驱散不尽的浓雾抗争了大半辈子的洪学滨，从一名绝望厌世的盲人，成长为北京按摩医院的主任医师、副院长、全国自强模范。

     １９８９年秋，首届国际传统康复医学学术大会在北京召开。当主持人请洪学滨上台宣读论文时才突然发现：这人原来是一位盲人！盲人洪学滨宣读了他那篇《推拿治疗１００例小儿脑瘫的临床研究》的论文，并进行了出色的论文答辩。来自加拿大的大会主席向他颁发论文证书时，握着他的手说：“洪，你很成功。”洪学滨流泪了，“在盲人中，我是第一个享受这样荣誉的人！”

     洪学滨的双手名声日隆。这是怎样的一双手！４０多年里，它已为３０多万人次进行了按摩治疗，相当于每天平均２０多人次。１９９１年，这双手近乎疯狂地工作了整整一年，平均每天治疗四、五十人次，每个月仅上交医院的治疗费就超过万元。

    双手，成了洪学滨的眼睛。用这双手，他摸出了老伴的形象：“不算难看，头发白了。”；用这双手，他摸出了从未看过一眼的儿女：“儿子眼睛大，脸盘大，鼻子没有我大。女儿鼻子、眼睛与我差不多。”用这双手，他摸出了患者刘刘的脑袋：“长脑袋，脑围４２点几，快４３公分了。”用这双手，他摸出了自己心目中的世界：“摸到一棵树，就会看到一片绿色；摸到一片草，就会看见蓝天、白云、大雁……”

     洪学滨不是没有脆弱、感伤的时候，不是没有梦想着“有一天科学发达，能治好我的眼睛，看看老伴、孩子，看看北京城，哪怕只是一秒钟。”但他明白：生命的形式不仅仅是看，“还可以闻，还可以听，还可以摸，还可以想……没有了眼睛，我仍然可以触摸生活……”

     走出治疗室，洪学滨双手一伸，说：“下雨了。”果然，一两点春雨落上了鼻尖。“这里几棵树，矮的是石榴，高的是槐树。”“那是专家室、门诊室。”“那边有个小亭院，旁边还有几间房，这是停车场……”他的双手忽左忽右，领着我穿门过院四处参观。五月的庭院里，石榴已吐绿，槐树正飘香。